乡村诊所是人性与疾病抗争的地方,也是农民们的公共聚所,谢宏军以画笔浓缩了农民们的病苦、挣扎以及人生态度。

我的乡土我的国

来源:环球企业家  |  作者:林仲旻  |  阅读:

画家谢宏军从来没想到,自己画的农民速写散文书会被再版三次。《我的乡土我的国》前两版名为《乡村诊所》,以一名安徽淮安县“神医”孙医生的诊所为基地,描绘了八十来个得了各种疾病的乡亲父老的人生故事。

为何这些农民能引起当代社会的关注?王安忆为此书作序《人间疾苦》中有了解释。“诊所里的病苦的人,身受着一种比疾病更具有普遍性的煎熬,它真的有着‘人间’的面目。”“苦比快乐更加尖锐地触及和唤醒人的知觉,使人体验自身存在。”书中的农民的朴素肖像以及不矫情但充满感情的文字触到了许多读者的柔软的内心深 处。

“农民最需要健康,可偏偏他们病得最多。”在书中有一个老太太令谢宏军印象颇深。从画像来看大约是一个50到60岁的农村妇女。佝偻着身子,蓬乱的头发,艰苦岁月在脸上刻下深深皱纹,以及贫困生活下练就的一双极具防备心的眼神。“我老了,只顾得自己的病,儿女都没空去想了,心老了,早断气早好。”这位老太太代表的是农村最贫苦的一个阶层,生活无着落,子女不在身边,使得他们对于人生充满了怨恨。这些怨恨在诊所中都发泄了出来—对医生不满意,对周围的病人各种挑刺。这是他们在生活无力感下的一种挣扎的方式,这种方式只能让生活变得更糟,但是他们却真的没有能力让生活再次燃起一丝希望。

人的状态在不同地方有不同的展现,诊所恰好是一个人性与疾病抗争的地方,在这个小地方,可以看出来人对待生命的态度。和城里人比起来,乡亲们一般对于疾病会采取的态度是忍耐和顺从,这是他们常年在艰苦劳作的环境下获得的品质。

大多数的农民都不知所措,只有这样过下去。十岁的孙兵兵从生下来就患有肌无力,没办法上学,诊所成为了他认识世界的窗口。四岁没了父亲,生活是艰苦的,但是孙兵兵还不知人生的苦,玩个气球,吃个豆腐脑,和孙医生的孙女一同游戏便很快乐。但他的妈妈的眼神中充满了责备和忧伤。除了生活上的困苦,更多的还有对于他儿子的内疚之心,和天下所有母亲一样,巴不得这病是在自己身上更好受一些。

还有一些见过些世面的,但病却更难治了。这些人得的不仅是身体上的病,更是精神上的病。有一个女病人小芒,在一所市级中学里搞后勤,“医生知道她的病根全在嫉妒太多,引起内分泌失调,长期下去,心中窝着闷气,病愈会遥遥无期。”

这个村子和中国的其他农村相比,有些特别。诊所位于淮安县,大约离诊所200米的地方,有一座胯下桥,便是韩信当年受胯下之辱的地方。在方圆几里内,还居住过吴承恩、撰写《老残游记》的刘鄂以及中国的开国总理周恩来。这造就了淮安县农民与其他地方不一样的气质—虽然是地道的农民,但有着英雄气概。

谢宏军始终念念不忘诊所中的一个老头,他的这幅速写被陈丹青评价为神品。在诊所里有位参加过革命的老兵,彩眉如剑,和其他农民有着不一样的神情,像个将军。“处在病房的环境中,平添了几分英雄末路的悲凉之 气。”

为何农民们能如此忍受生活的“不公”?“他们没有旁的经验,以为生命就是这样受苦,所以他们就承受下来,向我们述说着他们的折磨和觉悟。”王安忆写到。

诊所总是悲苦的,而谢宏军在里面驻扎了4年,画了上千张画,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也成为了诊所的一部分。而能画出农民深刻感受的,在中国画界大约就只有谢宏军一人。谢宏军就出生在淮安县旁边的灌南县,他和法国17世纪的画家米勒一样,从小生活在麦田里,是地地道道的农民出身。

谢宏军在画界一开始的发展并不顺利,找不到调。陈丹青曾有一句话点醒了他。“凡高尊崇米勒,米勒与他画中的人物不隔,他自己就是农民;凡高与太阳、泥土和向日葵不隔,只当那就是他自己。当淮安子弟谢宏军执迷于凡高时,再怎样心诚意正,总不免与偶像相隔。”对于谢来说,在此之后,找到了一条与米勒的相同之路—他和诊所里面的这些农民是没有相隔之处的。

农村的诊所还承担着公共聚会场合的作用,这里不只是一个充满让人躲避不及的病痛和厌恶的地方,还有欢声笑语。谢宏军甚至还放交响乐给他们听,放莫扎特、巴赫,大部分农民也不介意他放的乐曲,听着听着就睡着 了。

通过这些方式,谢宏军和诊所里的农民都打成了一片,最后变得特别熟悉,他们的神情有一丝一毫的变化都能察觉出来。因为有些人的病会导致身体变形,无法用专业的画法来描绘,但这并不影响他画出农民的感情。谢宏军在书最后写过一句,“生活太精彩了,画法是多么的不重要。”

至于书中人的后续,都有了各自的结果。孙医生搬去南京,但病人还会寻着地址摸过来。诊所没有了,徒弟的医术比他差很多。“那里的农民更苦了。”

孙医生的两个徒弟都自己开起了诊所,但是病人不多。谢宏军徒弟的诊所里见到那个常常来诊所耍无赖的乡间地痞,其实也就是混点吃喝,看病不给钱而已。看他在街边站着,没人愿跟他说话,头发花白了,衣服很破,像是没有女人照顾的样子。看到画家时,他立即认出来了,眼里有光,谢请他一起吃了碗面条,他吃得很有尊严。

谢宏军还坐过一个病人的中巴车,他当年偏头疼、颈椎病严重,不能种田也无法打工,老父母和三个姐姐都为这个家中男儿操心。谢是被他泼辣彪悍的媳妇硬拉上中巴车的,看他开着这辆破车叮叮哐哐左躲右闪沿途拉客走走停停讨价还价,真佩服能把车开成这样破。卖票的是他媳妇,粗壮黝黑嗓门很大,教训司机教训乘客,不愧跑江湖的好身手。他倒也不太在乎媳妇的粗犷,抽空和谢说几句当年的病人,谁死了,谁又得病了,谁去了上海打工了,谁坐牢了,他还带几个病人去过孙医生徒弟的诊所。他坐驾旁边还放着一个大塑料袋,他媳妇时不时车上车下拣了饮料瓶、破报纸塞进去。夫妻跑车回家就刨田养鱼,仍然过着标准的农民生活。

还有几个别的病人,老了的,眼晴花了的,衣服新了旧了的,坐轮椅改拄拐的,睡担架改蹲墙角的。他们仍然在这片乡间土地上,更多的已恢复健康种田割草打工进 城。

至于诊所所在的淮安县状况改变不大,靠近县城的农民生活好一些,房子砖瓦更好,远离县城的开始衰败荒凉,人气不旺,人也明显穷困,眼神不太灵光。老人小孩守土种田等着家中的壮劳力从城中寄来钱款。田野里庄稼依然茂盛生长,黄的麦田,绿的青菜,密集的树林,明亮的河流。谢宏军看到这些心里好爽快,虽然疾苦是躲不了的,但是只要土地和农村依然丰饶,农村依然有希望。

【访谈】

你对农民的感情如何定义,主要是疾苦?

疾苦是肯定的,农民分好多层次,底层农民是太苦了,80%是苦的。有张作品我比较喜欢,画的是小男孩的母亲,小男孩一生下来就不能走路,但是他很聪明,一家子都围绕着希望的种子,到处去看病。他母亲是典型的农村妇女,你能看到她脸上的悲苦,还有对小孩的内疚心理。但是她有希望,要是没有希望就不来看病。

怎样才能把诊室的农民画得鲜活?

抓神情,抓特征,重点是眼睛,其他的不太说明问题。陈丹青一抓一个准,主要是人的敏感性,一下子就抓住。陈丹青对我最大的影响是观察东西,有一句话,要“看得仔细,画得进去。”跟他学了两年,他懂得太多了,见得世面也太多了。比如他读的书,小时候读托尔斯泰,或者美国的新的作家,这非常厉害。

你如何定位自己?

小时候的思维定式本质上不会有多少改变,我喜欢听当时的评书小说,我从里面能听出幻象,这是文学的,从里面听出人的情怀,这些东西是起于民间的。像现在我写乡村诊所,我想传达一个历史的信息,中国文化经常要回溯过去看,中国文化大革命批孔子,现在又讲儒学,又发展国学。因为文明太深厚,所以要经常回视。我写农民,我是想回溯到中国最早的石器时代,比如说我们的先辈创造农业文明。

现在的创作有明确的主题吗?

我现在的创作还是与农民有关系,我因为那几年画了以后,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进去了。我虽然不住在那,但是我的心思都在那。看到那么多的生死搏斗,对我心里也是有影响的。后来,我就想画点美好的东西。我觉得生活需要有希望,我画的还是中国人,后来女孩儿比较多,或者小时候看的80年代的老电影。我的一个主旨,想画一些美好生活的东 西。

 

艺术家介绍

谢宏军 画家。1962年生于江苏灌南县。从师陈丹青,就读于清华大学美术学院第四研究室“国内首届油画博士班”。曾在乡村的老家里闲居,每天去一所诊所画速写和素描,画各种各样的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