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同于西方文学,日本文学以细节见长,对人生的把握蕴含一种况味,甚至无法言说

止庵、史航谈日本文学

来源:环球企业家  |  作者:唐小薇  |  阅读:

在物质与精神相对匮乏的年代,止庵早期的阅读带有自发性也夹杂着盲目性,在他通往日本文学的阅读路径中,经由了由次到好的过程。甚至他至今想来,早年的阅读中95%以上的书是不用读的。对日本文学的认识同样循了这样的路径,但以细节见长的日本文学给予了其养分,比如日本人对人生的把握跟西方人和中国人都不一样,日本人对人生的把握是一种况味,因为人生有一种味道,甚至没法言说。

本期《环球企业家》杂志读书栏目邀请知名学者、散文家止庵与著名编剧史航一起对谈早期阅读之日本文学。

细节见长的日本文学

史航:你什么时候开始读的日本文学?我现在被你带着我也重新看好多日本文学。以前我只关心过井上靖,三岛由纪夫,还有那些写推理小说的,东野圭吾,岛田庄司,更早的西村京太郎什么的。

止庵:日本文学太复杂了,我最初接触日本文学跟接触苏联文学是一模一样的,先拿到的都不是最好的。小林多喜二的《蟹工船》、《为党工作的人》,德永直的《静静的群山》,就是这些日本无产阶级文学。这些作品当然在揭示现实上有意义,但文学水准不能算是很高。日本的古典文学,虽然在文革前介绍了一些,譬如周作人翻译的《古事记》、《浮世澡堂》早都出版过,但我们读书,特别是翻译过来的外国作品,总是循着先今后古的路子,先读古的,不能懂得,也接受不了,所以日本的古典文学,特别是《源氏物语》和《枕草子》,我都是很晚才看 的。

史航:人民文学出那一套,我最高兴看到的是《石川啄木诗歌集》,周作人翻译的,但是他可能带着左翼色彩才被引入。

止庵:文革中内部发行外国文学,其中就有三岛由纪夫的《忧国》。我看过,但是当时并不懂得这个写得好,据说还出过《丰饶之海》中的一两部,但我当时没读到。文革后,我看过西村京太郎的《敦厚的诈骗犯》,松本清张的《点与线》,还有那部家喻户晓的电影《追捕》的原著—西村寿行的《你涉过愤怒的河》,这些都是通俗文学,日本文学最具特色当然不是这些了。我明白日本文学的好是比较晚的,直到文革以后,都是80年代了,川端康成的《雪国》,应该是最早我觉得写得特别好的。后来又看到他的《古都》、《千只鹤》,谷崎润一郎和三岛由纪夫的不少作品。这之前我都不怎么买日本文学的书。夏目漱石、芥川龙之介、太宰治等都是80年代以后才知道的。

有一次《世界文学》开会,让我发言,我说我有本《法国现代文学史》,专辟一章叫“外国作品的翻译”,其实我们的当代文学史也应该有这么一章,而且篇幅要更大些,因为如果没有川端康成,没有加西亚·马尔克斯,没有福克纳,其实就没有像样的中国当代文学。我们好多作家都受川端康成的影响,学着写那种一瞬间的很细腻的感觉。

日本小说有个读法的问题,第一,西方小说是在情节层面上展开,日本小说则是在细节层面展开,粗读读情节,细读读细节,假如光想看“出了什么事儿”,那么对日本文学恐怕就没有什么兴趣。第二,日本人对人生的把握,与西方人和中国人都不一样,日本人所把握的是人生的况味,那么一种深厚的,细微的,难以察觉,但是忽略了它也就忽略人生的主要内容的味道。

举个例子,夏目漱石的《玻璃门内》,虽然是随笔,但是日本的小说与随笔并无根本区别,所以也可以用得上。有个女子向作者讲述自己的痛苦经历,然后问他如果写成小说,会设计她死呢,还是让她继续活下去。这问题他难以回答,直到把她送出家门:“当走到下一个拐角处时,她又说道:‘承先生相送,我感到不胜荣幸。’我很认真地问她:‘你真的感到不胜荣幸吗?’她简短清晰地答道:‘是的。’我便说:‘那你别去死,请活下去吧。’不过,我并不知道她是怎么理解我这句话的。”有一个小牵挂,对整个人世就都有了牵挂。这种体会是日本人跟其他所有民族都不太一样的。

降旗康男导演、高仓健主演的电影《兆治的酒馆》,也可以作为一个例子。主人公英治与专务董事长有矛盾,就被任命为负责开除工人的总务科长,英治不愿害人,辞职回家,在工厂前开了家名为“兆治”的酒馆,来的都是工厂的人,但英治隐忍着从来不提往事。后来专务董事长得了癌症,他去看望,买了一束花。回来后他突然说了一句话,人都不应该得癌,如果非要有人得的话,那么应该是他。这个细节在电影里当然不是很要紧的,但正体现了我说的日本人对于人生况味的把握。

日本文学的流派

史航:无论是小林多喜二,还是“笔部队”(日本“战争文学”的主力军,宣扬军国主义),这两类一冷一热,他们是日本文学中的怪胎,不是亲生儿子,还是说就是亲生儿子,日本文学里,就是可以同时长出小林多喜二和笔部队?

止庵:二战时期,日本作家不少都是消极态度。不过那时日本审查制度非常严格,所以好多作家不写了,或者私下写不发表,等到战后再发表,谷崎润一郎的《细雪》就是这样。所谓“笔部队”,其实力量很薄弱。日本文学报国会曾向作家提出要求,让写以“大东亚共同宣言”的“独立和睦”为主题的作品,分别在小说、话剧戏曲、评论、随笔、短歌和俳句方面各找了一个作家,结果只有小说部门的太宰治写了《惜别》,话剧戏曲部门的门森本薰写了《女人的一生》,而《惜别》写的是鲁迅在仙台的一段经历,未必符合日本文学报国会的要求。

日本的现代文学有很多派别,比如有强调“真”的自然主义,包括田山花袋、德田秋声、岛崎藤村等;宣扬“善”的白桦派,包括武者小路实笃、有岛武郎等;推崇“美”的唯美主义,包括永井荷风、谷崎润一郎等。还有在这几派之外的夏目漱石、森鸥外。之后还有新思潮派如芥川龙之介,新感觉派如横光利一、川端康成。战后有无赖派,包括太宰治、坂口安吾等。后来又有三岛由纪夫和安部公房。还有第一批、第二批战后派,第三批新人,等等。我个人看法,二十世纪最重要的作家,依出生时间为序,可以举出这几位:夏目漱石、谷崎润一郎、芥川龙之介、川端康成、太宰治、三岛由纪夫。此外有人喜欢村上春树,有人喜欢大江健三郎,口味不一。

上面列举的这几位作家,如果再要从中举出一位,推为二十世纪日本文学的顶峰,那肯定是三岛由纪夫。不过我个人在精神上与太宰治契合更多一点。我们身上都有很脆弱的一面,太宰治就是专门盯着这一面来写。而当我们追求物质享受,追求幸福生活,追求各种方面的成功,我们的另外一面其实仍然存在,不能忽视,但是好多人不愿意正视,就尽量回避。但是突然产生一个契机,外界机遇突然变化,你就必须面对自己的那一面,这个时候,就跟太宰治特别能够产生共鸣。

史航:我一直迷恋的是井上靖,最早是看了他的小说《敦煌》,马上就在大银幕上看到佐藤纯弥改编的电影《敦煌》,作为中学生那个陶醉沉溺啊,就想劳驾老先生,把中国历史的其他我喜欢的段落,也都写一遍算了。那时候就已经觉得不能指望中国本土作家。井上靖写鉴真和他的同行者,写班超,写孔子,那种理解之同情,那种根本不想把该人拖入当下语境的郑重态度,让你觉得他写历史小说是在恭恭敬敬挖人参,而我们多少作家把人参看成萝卜,然后直接在那里拔萝卜。井上靖写本国历史也是那样郑重诚恳,比如《战国无赖》《战国城砦群》《风林火山》。

止庵:日本文学太复杂了,我最初接触日本文学跟接触苏联文学是一模一样的,先拿到的都不是最好的。

止庵:西方小说是在情节层面上展开,日本小说则是在细节层面展开,粗读读情节,细读读细节,假如光想看“出了什么事儿”,那么对日本文学恐怕就没有什么兴趣。

史航:人民文学出那一套,我最高兴看到的是《石川啄木诗歌集》,周作人翻译的,但是他可能带着左翼色彩才被引入。

止庵:日本人对人生的把握,与西方人和中国人都不一样,日本人所把握的是人生的况味,那么一种深厚的,细微的,难以察觉,但是忽略了它也就忽略人生的主要内容的味道。

止庵:二十世纪最重要的作家,依出生时间为序,可以举出这几位:夏目漱石、谷崎润一郎、芥川龙之介、川端康成、太宰治、三岛由纪夫。

止庵:我个人在精神上与太宰治契合更多一点。我们身上都有很脆弱的一面,太宰治就是专门盯着这一面来写。

史航:我一直迷恋的是井上靖,最早是看了他的小说《敦煌》,马上就在大银幕上看到佐藤纯弥改编的电影《敦煌》,作为中学生那个陶醉沉溺啊,就想劳驾老先生,把中国历史的其他我喜欢的段落,也都写一遍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