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最顶尖的科幻作家们如何用想象力构建一个新世界的物质和逻辑

科幻的世界

来源:环球企业家  |  作者:陈丹琼  |  阅读:

刘慈欣不同于他人的地方,不在于他是一个科幻作家,而是在于作为普通人,他能将宏大的东西在大脑里形象化。他一直还记得初中时,第一次听到老师讲一光年,自己内心所受到的震撼,现在想想,他仍会生出一种恐惧,在无边的宇宙深渊中走一光年。他仿佛能看到这一光年的长度,一秒钟绕着地球七圈半,并在脑子里构想一光年就是地球到太阳系边境,奥尔特星云的距离。刘慈欣写科幻的目的是希望别人能有同样的感觉,让人们如他那样感觉到宏大的东西究竟有多大。

如果要让刘慈欣形容宇宙有多大,多么丰富,他会让人想象胡夫金字塔,金字塔不是巨石做成,而是由沙子堆成那么高,银河系中行星多如这些沙粒,而宇宙中有上百亿座类似的金字塔。

刘慈欣喜欢想象世界,就像他喜欢英国作家亚瑟·克拉克的《与拉玛相会》一样,这部1972年出版的科幻小说描述在22世纪一个五十公里长的圆柱形外星太空船闯入太阳系,人类派出探险队前去调查的过程,这个外星物体就被命名为“拉玛”。“这种书的魅力在于,想象力像造物主一样造出一个世界,这是科幻小说很核心的部分。”刘慈欣告诉《环球企业家》。科幻作家构建的科幻世界正是基于自己的想象世界,但这种想象并非超自然的想象,而是建立在已知科学规律之上。

“莫言有一片透明的胡萝卜,他就描写了一个孩子在很封闭贫困的环境中,突然爆发出不可思议的想象力,他描写得十分生动,但科幻的想象还需要对宇宙有好奇心,有敬畏感。”按照刘慈欣的科幻世界逻辑,这需要对大自然、宇宙、科学规律还有已知的科学图景,从宏观到微观上进行通盘了解,不然那就不是刘慈欣所说的科幻的想象力。

1998年,刘慈欣开始发表科幻作品,彼时他30岁出头,十多年下来,随着对生活、工作以及社会介入得越深,刘的作品中过去那种明快阳光的调性正在变淡,取而代之的是理性分析,即便分析出来的结果并不符合自己的人生观与价值观,但他越加感觉只有这么做才能生存下来,于是必须这么做。

在他最知名的作品《三体》中,最后宇宙只剩两三艘人类驾驶的飞船,为了争夺资源相互攻击,情感上讲,他们应当相互依存。但刘慈欣认为“相互依存”这个想法并不理智,因为这样大家都会死。而作为飞船的舰长要对整艘船负责,“我要不先动手,你们就会先动手,这个就是理智”。刘慈欣所描绘的这种状态对其生活经历有间接的影射。

刘慈欣所在的工厂有两千人左右,大多是技术人员,少部分行政干部,这些人很少出现在他的小说里。一是因为在他看来科幻中的人物离现实很远,一些大尺度的科幻,很多人是金字塔尖最上层的人,如国家元首、决策层,这些也非刘慈欣所能接触到的,一旦涉及这样的人,只能从以前的作品,或其他资料、新闻中去了解。但刘慈欣笔下所描绘的科幻世界的精神状态又与其所处的工作生活息息相关。“为了某个目标,在某个环境中做出某件事情,你不做别人就会做,这种事情时时都在发生。”这也是刘慈欣科幻作品里始终关注的一个主题—“生存”。

真正的哲学对人类的思考在于“我们从哪里来,到哪里去的存在意义”,而刘慈欣的科幻小说对哲学的归宿感并不感兴趣,以他的话讲,“我的科幻对于人类的思考是具有很强的功利色彩的。”刘慈欣感兴趣的是人类怎么延续下去,在肯定要来的大灾难面前怎么生存下去,至于生存下来之后做什么,将来的终极目标是什么,在他的小说中并没有太多涉及。“也许大灾难到来之前,人类要改变自己的价值体系、道德体系,至于改变之后,人还是不是人,值不值得进行这样黑暗的转变,我并不关心。”刘慈欣对自己作品的定位,只是对人类的一种很现实的思考,而非哲学层面的考虑。

刘慈欣曾经与一个学者讨论过一个问题,“人性有什么地方是不变的。”学者想了半天回答:“人的自由意识,对自由的追求。”当时刘慈欣认同了这个说法,但后来一想觉得不对,即使在不太远的古代,人们推崇的勇敢、忠诚,自由被看成是一种有害的东西。“生存肯定在自由之上,去死或者不自由的活着应该选哪个?”

然而,刘慈欣认为人之所以为人的定义到未来还是会变的,现在人和人的定义是变化中的阶段,“人们为什么对这种变化不敏感,我们知道时代会变,社会会变,但他们觉得人性的定义是永恒不变的,这个想法对每个人都是根深蒂固的。”刘觉得这是科幻所面对的诸多问题的一个,社会公众对于更深层次的人和人性的变化并不敏感。与其他文学形式相比,科幻文学能打破这个框架,有更广阔的空间去描述这些更深层次的东西的变化。

科幻世界就如一个大的广场,不同的作品经由不同的作者创作出不同的世界,一些作者是出于对文学的兴趣,一些对反映社会感兴趣,而刘慈欣是单纯地出于对科幻的兴趣,从科幻迷变成科幻作者。他创作的初衷是用科幻来隐喻社会,或者进行科普,而科幻之于他的意义则是,将自己的幻想世界展示给别人看。

“科幻文学重新建立起一个现代神话,里面有一些东西是可以信以为真的,它描写的未来或者宇宙空间的某个部分都可能是真的,虽然可能性很小。”刘慈欣认为古代神话其实是古代的现实主义文学,在古代人心目中,它们就是真实的,而非虚幻的。“他们相信众神是真实的,后来神话为什么消失了,因为知道大家都不相信了,神话就变童话了。”在刘看来,所有幻想小说讲故事的能力都非常重要,真正好的作品都要把很虚幻很空灵的东西描写得很真实,科幻小说在此基础上多了一步,要基于已知的科学规律来描述幻想世界。

以《三体》为例,刘慈欣的创作经验是构建一个黑暗森林法则,三体人侵略地球以及其他高级文明之间的厮杀都建立在这个法则上,“提出某个公理,虽然不一定是科学方面的,然后按照逻辑一步一步推导,这个世界就建立起来了。”为了不被生活琐事打断创作,刘坚持在动笔之前就构思好故事梗概,甚至大部分的细节。

在李淼之前,人们对于《三体》几乎没有过批评,这位中科院的物理研究员甚至在写一本叫《三体的物理学》的书来指出《三体》的硬伤,“已经写了四万字,还没写到质子方面的错误呢。”虽然有质疑,李淼仍然钦佩于刘慈欣的想象力及其对人类未来的思索。

从1991年的《超新星纪元》开始,刘慈欣目前已完成了六部长篇科幻小说。李淼研读过刘慈欣大部分的作品,觉得刘因为单纯从科幻迷的角度出发写作,反而容易抓住科幻迷的胃口,同时刘喜欢设定极其绝对的背景来观察人类为了生存所做出的反应,这样的想象往往令人惊叹,但缺乏给读者的思考空间。因为科学家的身份,李淼关注硬科幻,但他同时想要看到作者表达的人性思考,包括意识的起源、宗教和哲学。

19世纪末,凡尔纳的《海底两万里》奠基了今天的科幻小说类型,40到60年代被称作科幻小说的黄金时期,阿西莫夫、海因莱因、克拉克被称为“科幻小说三巨头”,直到今天西方科幻之火仍长盛不衰。在刘慈欣看来,国内科幻小说无论是题材的丰富还是文学的成熟性上与美国仍有很大差距,刘宇昆等华裔作家的获奖,代表着西方科幻需要注入新鲜空气,但不代表着国内作家就觉得需要面对国外的读者进行写作,作品还是应该面向国内大众,但是自己的想法和思考能被分享到国外,还是很好的。

现在还不能确定刘宇昆翻译《三体》会给中国科幻圈带来什么意义,即使是作者刘慈欣本人也说,美国主流科幻圈每年能有上千部小说,国内的畅销未必能保证《三体》脱颖而出。但所有人都能肯定,它值得这么做,不管英文版的《三体I》会像刘慈欣本人的经历那样厚积薄发还是一炮而红,这次翻译都将是中国长篇科幻小说向世界迈出的第一步。

陈楸帆:从一个点出发

我写作的时候一般先会有一个意向:可能是某一个词或场景给我特别大的触动,然后从这个点出发,发展出背后的故事。比如你要达到这个点,前面需要有一些什么铺垫。长篇的话我会从政治、经济、科技、社会这几个维度去重新创造,写短篇我更倾向于集中在几个场景或通过有限的人物,加大戏剧冲突。写《鼠年》的时候先有这么一个概念:人和老鼠没什么区别,都是群体性的社会动物。其中人的异化是我想探讨的主题,故事中找不到工作的大学生可以参加去打老鼠的活动,但在这个过程中,他们发现老鼠也有自己的宗教和内心世界,而自己也越来越像老鼠。再比如人希望造出很多功能外观上更接近人的机器,但这个过程中也会产生逆向的影响,包括人类社会的机械化。

国内读者看科幻会注重点子是否惊奇,甚至理工科的人会去找硬伤。这个跟国内科幻媒体单一也有关,刘慈欣连续拿了多年银河奖,所以很多人认为他的风格才是真正的科幻。我在国外时常有人问我,“你们为什么不允许穿越题材。”我说我们的穿越跟你们的概念不一样。

韩松:以逻辑力与现实对映

我通常在早晨写作,因为白天很忙,一天写不了多少字,《高铁》断断续续写了好几年。

《地铁》中的世界是一个循环的,连环套的,我们的世界跟西方缠绕纠葛在一起,就像地铁一样是西方的技术,如果用这些东西来摆脱你的困境,是没办法的,最后又想说明世界是虚幻的,比如我们在电视上看到的登陆月球的信息都有可能是假的。人是一种原始生物,另外适应环境的能力太差,阶段性的进化下,可能会变成自己都不认识的生物。

科幻跟它表达的人文思想没有手段和技术之分,科技就是其中的一部分,可能会描述一个星球里面没有人的出现,但也能表达出很强的人性,这时候人性和物理性是一致的,主流小说把人性描述成感情,但实际上还包含理性、智慧的部分,科幻还喜欢描述人对未来的困惑。科幻小说对主流文化的反抗性也很强,多描写边缘、受压抑的人群,《黑客帝国》、《星球大战》都是这样。区别于奇幻,科幻是完全靠逻辑力来跟现实对映,其他的幻想题材是靠影射。中西方科幻的不同在于,比如克拉克认为人到宇宙中去是激发好奇心、探索的艺术,而我们一讲航天就是获取资源。

夏笳:科幻需要有三观

很多人脑子里可能都会产生“What if”的想法,难的是如何把它编成故事然后卖出去,重要的是要包含宇宙和人的关系以及你内心的情感。比如说前一段时间皮克斯有个动画短篇叫《月神》,你可以顺着铁锚爬上月球这只是一个点子,但是加入祖孙三代的人物情感就可以讲一个故事。简单来说我觉得要有三观的东西,刘慈欣的小说之所以受欢迎就是因为读完了你会深深感觉人之所以区别浮游生物是因为可以在灾难面前做出一些改变,会觉得精神保持高贵还是可以做出伟大的事情。

我最初写小说是抓住脑海里的某个点,想把它变成故事,即使这个故事完整也有情感,我又会想让它变得更精巧复杂,因为故事要有迂回,里面才能包含更多东西。《百鬼夜行街》的点子就是这五个字,在一条街上有很多人造的鬼在热闹地游行,聂小倩收养一个人类小孩,当人物设定铺开时发现这个故事很难收住,这个部分花费我很长时间。其实这里面很多元素在其他的小说中也出现过,所以我认为小说家也是鉴赏家,你需要去组合手头的素材,只有你的组合很高明的时候,别人才会看。刘宇昆将《百鬼夜行街》翻译成英文,他觉得外国读者可能比较容易接受这个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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