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美关系不必也不应成为零和博弈,应构建一个新的太平洋共同体,而不是一个划分为“中国”集团与“美国”集团的两极体系

基辛格论中国

来源:环球企业家  |  作者:亨利·基辛格  |  阅读:

 中华文明绵延数千年,却从未主动与其他一样复员辽阔、历史悠久的国家或文明打过交道。

在宋朝(公元960—1279年),中国的航海技术即居世界之首,其舰队本可以将中国带入一个探险和征服的时代。然而中国没有摄取海外殖民地,对大海另一边的诸国并无探知的兴趣。中国也没有提出过跋涉重洋向未开化之地推行儒家学说或佛教的理论。

当强调禅定和内心平和的佛教开始出现在印度文化中时,犹太教先知,以及后来的基督教和伊斯兰教先知则宣扬人死后还有来世的“一神教”。中国没有产生过西方意义上的宗教,中国人的世界是自己创造的。虽然中国称自己的价值观具有普世意义,但仍源于本国。

中国社会占统治地位的价值观源自一位古代哲学家的教诲,后人称其为“孔夫子”或“孔子”。孔子倡导一个等级制度社会,认为一个人的首要义务是“恪守本分”。儒家秩序激励人们走治国平天下的道路。主张通过个人修养获得国家的救赎。孔子思想着眼于现世,肯定的是一种社会守则,而不是来世的救赎。

实力政策及外交

在漫长的动荡历史中,中国的统治者认识到,不是所有的问题都能得到解决,过分强调对具体事件的完全驾驭有可能会打乱大同世界的平衡。潜在的敌人比比皆是,帝国永远不可能享有绝对安宁。

在陷于冲突中时,中国绝少会孤注一掷,而依靠多年形成的战略思想更符合他们的风格。西方传统推崇决战决胜,强调英雄壮举,而中国的理念强调巧用计谋及迂回策略,耐心累积相对优势。

同样,中国独具一格的军事理论也与西方截然不同。它产生于中国的春秋战乱时期,当时诸侯混战,百姓涂炭。面对残酷的战争(同样为了赢得战争),中国的思想家提出了一种战略思想,强调取胜以攻心为上,避免直接交战。

中国作为一个独一无二的文明有5 000年的历史,作为一个统一的国家存在了2 000多年。它能做到这一点,并不是靠对近乎猖獗的外族入侵逆来顺受。在这数千年的历史长河中,征服者要么被迫接受中国文化,要么逐渐淹没在被征服者的海洋中,而中国人的耐心遮掩了他们务实的特点。

中国对个人关系的重视超出了战术范围。中国外交几千年来的经验表明,在国际问题上,每一个看起来不错的解决办法一般来说一定会造成一系列新的相关问题,因此中国外交官把延续关系看做是一项重要任务,甚至比正式的文件更为重要。

相比之下,一事当前,美国的外交官会把它分割成一个个自成一体的问题,然后再根据其自身的是非曲直来一个个地加以处理。在这个过程中,美国外交官也会重视个人的良好关系。区别在于,中方领导人培养的“友谊”不过多在乎个人性质,而是更重视长远的文化、民族或历史的纽带,而美国人所说的个人关系只是针对谈判对手本人。

中国领导人愿意为了对友谊忠贞的名声而付出代价(当然这代价也不是无限制的)。例如,尼克松辞职后,人们都对他避之不及,毛泽东却又邀请他访华;日本首相田中角荣1974年因出了丑闻而退休以后,也受到了同样的礼遇。

中国领导人经常表现出的一个文化特点是,他们是从历史角度考虑问题的。他们有能力,当然也有这个必要,比西方人想得更长远。一个中国领导人取得的成就相对于中国的社会历史显得不那么重要,这点不同于世界上任何其他领袖。中国的历史之悠久,规模之宏大,使中国领导人能用中国几乎永无尽头的历史让谈判对手油然产生一种谦恭之心。(哪怕以后在回忆时,谈判对手才意识到,所谓历史有时候只是一个比喻。)外国的谈判对手会因此而觉得自己是在违背自然,自己的行动注定只会在中国滚滚的历史长河中留下一条逆流而动、微不足道的痕迹。

新的国家命运

“和平崛起”与“和谐世界”理论唤醒了古代维系中国大国地位的原则:渐进主义;顺应趋势,避免公开冲突;既占据有形的主动权(如资源或领土),又强调和谐世界的道义主张。它们所描述的获得大国地位的路径,对在“文革”中成熟的这一代领导人充满了吸引力,因为他们知道当今的合法性部分取决于为中国人民提供适度的财富和舒适,摆脱上个世纪的动荡和贫困。

在接下来的三年中,各种事件不期而遇,历史潮流因而改变。大萧条以来最严重的金融危机,久拖不决的伊拉克、阿富汗战争,炫目的2008年北京奥运会,还有中国经济持续强劲增长等事件接踵而至。所有这些事件让一些中国精英,包括中国政府的部分高层人士开始重新思考2005~2006年阐明的渐进主义路线背后的论断。

金融危机的原因和糟糕后果主要在美国和欧洲,这导致了中国资本与西方国家、公司的紧急融合。西方决策者呼吁中国改革人民币币值,增加国内消费,促进世界经济健康发展。

自从邓小平号召“改革开放”以来,中国一直把西方的实力和金融经验当成典范。人们认为,不管西方国家有什么意识形态和政治缺点,它们都能独特有效地管理经济和世界金融体系。尽管中国拒绝靠接受西方政治指导来获取这些知识,但许多中国精英默认西方有值得研究和借鉴的某些知识。

2007、2008年美国和欧洲金融市场的崩溃,再加上西方的混乱失策与中国的成功形成鲜明对比,严重破坏了西方经济威力的神秘感。这在中国掀起了一波新的舆论潮流,尤其是直率的年青一代学生、互联网用户,甚至可能还有部分政治军事领导人,他们认为国际体系正在发生根本性变化。

这段时间的象征性顶点是北京奥运会这幕大戏,它上演时正值经济危机在西方肆虐。这届奥运会不单纯是一项体育盛事,更被认为是中国复兴的标志。

中国与现代西方国际体系的碰撞在中国精英中间引发了一个特殊趋势。他们全面地分析、辩论国家命运及其实现之道。实际上,自从西方撬开中国的大门之后,中国不时出现有关中国实力、影响和抱负的辩论,世界正目睹这场全国对话进入新的阶段。中国以前的国家命运辩论出现在中国特别虚弱的时期,而此次辩论源自中国的实力而不是危险。在一段不确定且有时痛苦的旅程之后,中国终于实现了过去两个世纪改革者和革命者共同怀有的梦想—一个掌握现代军事实力、保持独特价值观的繁荣的中国。

以前的国家命运辩论探讨的是,中国是应该向外寻求知识以摆脱虚弱,还是应该眼光向内以远离技术先进但动机不纯的世界。而当前阶段辩论的重点则是,在认识到自立自强的伟大工程已经成功、中国正在赶超西方的大背景下,确定中国与世界交往的条件。在中国当代许多人甚至自由派国际主义者看来,世界对中国曾经严重不公,中国现在已从其蹂躏中恢复过来。

太平洋共同体?

中美关系不必也不应成为零和博弈。“一战”之前欧洲领导人面临的挑战是,一方的收益意味着另一方的损失,激烈的公众舆论不容许妥协。中美关系却不是这样。重要的国际问题在本质上是全球性的。达成共识可能非常困难,但在这些问题上挑起对抗是自寻失败。

两个主角的内部演变与“一战”之前的形势也无法类比。预测中国的崛起时,人们认为,过去几十年它的突飞猛进将无限期地延续下去,而且美国注定会相对停滞。但中国领导人最关注的莫过于维持国家团结,它渗透在经常提及的社会和谐目标中。

在领导人的描述中,中国国内的挑战远比一句“中国崛起不可阻挡”复杂得多。一个面对如此庞大国内任务的国家不太可能轻易(更别说自动)投身于战略对抗或追求世界主导地位。

美国与中国之间的决定性竞争更可能是经济竞争、社会竞争,而不是军事竞争。

这样的共同进化必须处理好三个层面的关系。第一个层面涉及大国正常交往中出现的问题—30年前形成的磋商机制被证明大体能解决这一问题。通过磋商,双方都很专业地维护了共同利益,如贸易关系和具体问题的外交合作。第二个层面是尝试把对常态性危机的讨论提升为更全面的框架,消除紧张状态背后的原因。

更为重要的远见卓识是把世界推向第三个层面。一战浩劫前各国领导人从未达到的层面。认为中美注定迎头相撞的观点是,太平洋两岸的两国像两个相互竞争的集团一样对待对方。但这对双方来说都是一条通向灾难的道路。

在当今世界形势下,战略紧张的一个方面是中国人担心美国企图遏制中国;同样,美国人担心中国试图把美国赶出亚洲。太平洋共同体概念能够缓解双方的担心。美国、中国和其他国家都属于这个地区,都参与这个地区的和平发展,这将使美国和中国成为共同事业的组成部分。共同目标以及对共同目标的阐释将在一定程度上取代战略焦虑。日本、印尼、越南、印度和澳大利亚等其他主要国家因而也将能够参与这一体系的建设。这将被视为一个各国联合的体系,而不是一个划分为“中国”集团与“美国”集团的两极体系。

当中美两国40年前第一次恢复关系时,当时领导人的最大贡献是愿意超越眼前的问题而放眼未来。他们在某种程度上是幸运的,因为长期相互孤立意味着他们之间没有短期的日常问题。这使一代人之前的领导人能够不惧压力、谋划未来,为一个当时难以想象但没有中美合作便无法实现的世界打下基础。

哲学家伊曼纽尔·康德在其著作《论永久和平》中指出,永久和平最终将以两种方式中的一种降临这个世界:或者由于人类的洞察力,或者因为在巨大的冲突和灾难面前,除了永久和平人类别无选择。我们现在正处于这样的关头。

当年周恩来总理和我就宣布我秘密访华的公报达成一致时曾说:“这将震撼世界。”40年后,倘若美国和中国能够同心协力建设世界,而不是震撼世界,那将是何等大的成就啊!

(摘选自《论中国》[美]亨利·基辛格 著 中信出版社)

《论中国》

[美]亨利·基辛格 著

胡利平 林华 杨韵琴 朱敬文 译

中信出版社

2012年10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