灾民需要逃离绝地,军队需要冲破险阻,志愿者需要争分夺秒⋯⋯突如其来的巨变考验着每个人的领导力潜能

[地震月祭] 彭州救灾纪事

来源:环球企业家  |  作者:岳淼  |  阅读:

 “当时,我人完全懵掉了。”将一群灾民带到安全地带后,对《环球企业家》记者回忆这场灾难,彭晓武这样开始。512下午,在四川彭州胥家沟开农家乐的彭晓武正在后院打麻将,突然听见格格蹬蹬的轰轰声,他以为是路边行驶来的推土机,但片刻之间,他发现自己已经无法坐稳,剧烈抖动的大地像弹簧一样拼命摇晃起来,他伸手紧紧搂住院子里的槐树才不致摔倒。趁地震余歇,他拼命跑到一片空旷的菜地中间,打麻将的其他人也跑了过来,四个人蹲在那里瑟瑟发抖。自家三层楼房就像豆腐一样被无形的手掰开了,房子的两端首先垮塌,随即变成一摊瓦砾。一股浓烟过后,隔壁一栋1960年代建造的宿舍(原岷山齿轮厂宿舍)也塌了,只剩下中间一个单元颤颤巍巍地立在那里,墙体大面积开裂,门窗已经震掉了,一地的碎玻璃。在灰蒙蒙的尘雾中,彭晓武的妻子周玉琴护着3岁的女儿战战兢兢走过来,所幸无事。彭抱着妻子和孩子全身发抖的望着自家残破的房子,3岁的女儿这才意识到这并不是直升飞机的声音,地震发生时,她正在放风筝,手里还牵着风筝线,风筝已经缠绕在树上。

彭回头看看周围的房屋,有的被夷为平地,有的残缺不堪。彭带着孩子穿过废墟来到了一块空地,四处坐满了惊魂未定的人。抬眼远望,河对面山崖崩裂,大面积滑坡,河流被撕裂的树木和滚落的石头所阻塞。为了安抚惊慌失措的女人和孩子们,彭从家里找来木板做成简易板凳,让他们暂时坐下来休息。此刻,巨大的地震波将坡下的溪水来回激荡,溅起四五米的浪花,啪啪作响。

十七岁的王雪梅正是中间宿舍单元的幸存者,她当时刚准备进屋里看电视,进了门才发现墙在开裂并且摇晃得厉害,走也走不动,只能等大地平静下来。等地震过去后,她又惊又怕地发现自己正身处那栋楼仅有的没有完全塌掉的房子。房屋垮塌时,如果向外跑,她很可能被乱飞的瓦块石头砸死了。

彭四处询问有没有人受伤。劫后余生的人们聚在一起说话,这才知道胥家沟已经死了1个人。一个18岁的女孩在地震来临时,匆匆跑出房门躲避,却被垮下来的墙体击中头部,随即死去。活着逃出来的人里面,四五个人不同程度受了伤,多是被垮塌的下来的砖瓦砸伤的。村民黄老四看到一位来度假的老人在房屋废墟中靠立在一扇铁门的边上瑟瑟发抖,勇敢地冲进还在不断掉落的废墟背出了老人。但随后黄老四在人群中焦急寻觅之后却没有发现自己的母亲,地震时母亲当时正在山上干活,生死未卜。身为木匠的父亲则强忍悲痛带领大家搭建防震棚。房子还在继续垮塌,远处是绵绵不绝的山体滚石滑坡的声音,巨大沉闷的声音由远及近,大地惊栗不止。人们不敢回家,只是静静的地在晒坝上。

没水,没粮。所有人身上都空无一物。天快黑了。彭晓武决定冒险到自己家门口看一看,墙壁已经裂开了好多条1寸多的缝隙,房间看上去还没怎么变形,电视、冰箱却被碎砖砸变形了。彭找到了、两箱牛奶和一些食品。彭把这些食品分发出去,但几乎所有的人都神经冷漠,没有吃。为了预防这里常有的山间夜雨,彭发现临近的一间木屋没有倒塌,于是决定在那里过夜。彭决定再次返回尚未完全倒塌的家中,这一次拿了四床被子和部分食品、饮料到小屋里。彭清点了这里的人数:一共19人。成都来的游客11,本地人8人,包括一个3个月大的婴儿和两个3岁的小孩。

天空下起了连绵不断的山雨,余震不断。人们互相安慰着,战战兢兢地捱过漫漫长夜。凌晨3点,对面巨大的山体又在滑坡,巨大的崩塌声将所有人惊醒,半山腰上的房子被巨大的泥石流冲垮,人们都惊恐互望着对方。440分,再一次的巨大震动传来,小木屋就像狂风暴雨时大海上的小舟,人们互拥着坐在这小舟中间,跟随着海浪颠簸。

临近天亮,人们四处扒开砖石,从废墟里找到任何可以随身携带有价值的东西,但收获寥寥。人们就近从平房的废墟中挖出了煤气罐、锅、碗、大米,煮了一锅稀饭,每个人都分到半碗。惊恐的人们发现被泥石流揉捏过的地方无疑是人间地狱,残破的尸体被冲击到空地上,而更多呻吟的人们还埋在废墟和泥沙之下。人们试图展开自发的救援,但是他们很快发现在钢筋水泥和混杂的石块之前,手无寸铁的救援无能为力。

彭要求所有的人都冷静下来。沿路露天躺着受伤的或者是已经死亡的人,惊慌失措的人们忙着把伤员往山外边抬。所有的人身上空无一物,淋着雨,路上尽是崩裂隆起的二十厘米见方的水泥块,白水河大桥是银厂沟通往外界的唯一桥梁,桥头已经被严重的滑坡阻断了公路,人们不得不沿着从山上一半靠攀岩,一半靠滑行下山,过了桥来到白水河镇上。天上的雨越下越大,要去到小鱼洞还有接近10公里。所有的人不得不搀扶着徒步渡过齐胸的河水。

不断有逃散的难民传来骇人听闻的消息——彭州山区的小鱼洞、白鹿、白水河、通济、龙门山、银厂沟、海窝子等全部坍塌,很多村庄全部被活埋。 而通济镇思文场幸存下来的人说,那里的一座名为湔江煤矿事发前有500人,侥幸逃出的只有100人,80%的地方已经被泥石流摧毁。

崩塌处的坡度几乎直立。人们从四面八方的山区周边汇聚到山间尚未击垮的公路,沿途都是倾泻而下的乱石、倾覆的巨树以及崩塌的泥土。整整一天这里都下着瓢泼大雨,人们从断裂的公路折返至山脊小路,如蝼蚁般绵延不绝。在重重大山那边的废墟中,还掩埋着生死未卜的亲人。王雪梅已经蓬头垢面,她几乎是手脚并用地向上攀援,浑身已经被泥水浸透。

这个17岁的小姑娘的目的地只有一个:100多公里外的成都。这个在胥家沟打工为生的女孩的手机遗落在废墟的房屋内,懊恼的她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向路人借手机。地震之后,家里电话一直不通,王的家位于几十公里外的通济镇,当地最高峰之一的白鹭顶下,距离通济镇还有10多里路。王当即决定回家找人。除了在成都当建筑工的父亲,她的母亲和其他亲人都在老家。在回家的路上,她听到一个沮丧的消息,山洪已经冲毁了回家的路。于是,她本能地想到远在成都的父亲。原本与她一起前行的队伍已经七零八落。这个队伍最多的时候曾有百人之多,但当她走下山的时候,寂寥的只有20多人尾随,其余人不知去向。王雪梅最终走了两天两夜,沿途她辗转坐过摩托车、三轮车、自行车、汽车,数不胜数的好心人带着她走过一程又一程,终于到达成都。在成都市武侯区的一家工地上,她找到了手足无措的父亲,而她的母亲则在她到达一天后奇迹般出现。她在地震来临前正在厨房生火做饭,侥幸得以逃命。一家人抱头痛哭。

513大雨。“公路两旁成千上万的灾民,他们表情麻木、呆如木鸡,拼命向前赶路。”彭州市隆兴寺一位张姓的居士对记者说。隆兴寺很快收容了多达800名从山间逃散下来的民众,那些民众被安置在佛堂和宅院中之中。幸运的是寺院经常做法事,因而有足够的粮食和临时帐篷。“两天用光了寺庙里所有的余粮。不少好心人给我们送来了大米和油。”张说。让张揪心的不仅仅是临时投靠寺院的灾民,还有那些高筑在崇山峻岭之间的僧侣们。隆兴寺是当地最大的一座寺庙,那些遭到不幸的出家人第一时间均会来此寻求庇护。在地震后的一个星期内,张派人逐一前往那些可以巡查的寺庙。“全市有100多个出家人,但是到目前,我们找到的只有50个人,其余人至今杳无音信。”张说。在某种程度上说,这些人或许都已经罹难,谈及与此,张满脸泪痕。“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太惨了。”张说。

彭州完全就成了一座孤岛,全城漆黑,除了广场和路灯,因为没人敢住家里了,所有楼房成了危楼。远处的崩裂的山裸露出了很多石灰层的断面。远远望去,巨大的山体断面就像“大坝”一样壮观。在“大坝”的斜面能够清楚地看见房屋的残骸以及洒落的红红绿绿的衣物。死难者的家人默默地赶制着棺材。整个城市笼罩在一篇悲怆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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救援彭州

乐山分区政委朱代贵是在地震发生后4个半小时后接到命令,整个部队凌晨一点钟赶至彭州小鱼洞镇。“我们是第一支进入现场救援的军队。”朱对《环球企业家》说。崩塌的大山和倾泻而下的巨石阻塞了补给大规模进入的道路。仓促赶来的600多名军人衣食无着,连帐篷都没有,朱和600名军人不得不在军车上捱过此后的5天。通向山区的公路已经彻底崩塌了,一座横贯两岸的大桥被强大的地震波扭曲成S形,彻底的报废了。纷至沓来的军队则被分割在各个片区负责当地的救援工作。

朱很快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房屋在地震中无一幸免,或轰然倒塌,或屋顶被震掉,或墙壁开裂,好一点的也只剩下骨架。那些幸免于难的村民们早已经从房屋里搬出来了,在田地里用油布纸搭起了临时简陋的帐篷,帐篷里只有一些简单的棉被。在淋漓的大雨中,表情麻木的难民们三三两两搀扶着在泥泞的山路上旁若无人地前行,一些年幼的孩子们被山民们用竹制的笆篓背在肩膀上,雨水顺着他们的脸颊顺流直下。一些执拗的老年人说什么也不愿意离开他们的故土,坐在垮塌的房前任凭风吹雨打,说生在这里,死也肯定要死在这里。道路两边拥满了四面八方的难民。过河不得,朱随即下令修路筑桥。

朱迅速清点和筹集了35顶帐篷、5吨食品、300件矿泉水,并将这些物资分发给饥寒交迫的灾民,随军的1台发电机在关键时刻给了人们光明。他带领数百名士兵强行涉水而过,随即在河岸建设了皮筏,组织了两支专门的医疗小分队,专门包扎运送重伤员。在一片混乱中,朱惊喜地遇到了龙门山镇党委书记刘廷凯。地震当日,刘在彭州市区汇报工作。惊魂未定的他随即给龙门山镇政府打电话,结果通讯已经中断。刘毫不犹豫地驾车迅速从市区向龙门山镇驶去。道路两旁到处都是惊慌失措的灾民以及急切下山的汽车。刘一路渡过垮塌的大桥,只身前往镇政府所在地,召集当地的村干部。当过教师的刘当即赶往镇中心学校所在地,幸运的是老师们已经将残余的学生疏散至操场,教师正当场清点人数。他随即安排在镇上设立6个临时安置点,并强令干部搭建雨棚,并将镇上服饰店中所有的食物集中起来,统一发放。

此刻的龙门山镇成了孤岛——水电通讯全部中断,桥梁公路坍塌,河水急剧上涨。泪流满面的刘不得不站在断桥边高喊:“龙门山镇不复存在了!”并要求对岸逃离家园的人们马上向市政府报信,将药品、食物、饮用水等最急需的物品及时运上来。那一晚,朱和刘一夜未眠。冷雨袭来,面对他们的是超过5000名无家可归、饥寒交迫的灾民以及两名小学生死难的噩耗。

514,刘廷凯和朱商量决定组织了三组突击队前往深山进行分别搜索营救。这一天,刘廷凯带领的突击队和部队官兵一起,成功营救出62名重伤员。而在通往山区的路上,他发现了多达26具死难者尸体。“真是惨不忍睹,我闭上眼都能找出26具尸体掩埋的地方。”刘对《环球企业家》说。在尸体遍陈的山路上,刘和队员们熬过一晚。

第二天,愈发感觉事态严重的刘派人向部队请求直升飞机运送伤员,而他则带领数十名官兵继续前往寻找幸存者,最终成功营救出了3位被困老人和两位僧侣。刘试图爬上百米高的峭壁,翻山继续搜救,但余震不断,崩垮的碎石纷纷落下,他不得不再次放弃。当天上午,他寻找开阔地为直升机寻找停机坪,运送沿途发现的生命垂危的重伤员,而临近下午,紧急降落的数十架次的直升飞机空降了医务救护人员和救命的药品,并把所有当时被发现的重伤员空运到了成都。一些受伤者奇迹般地活了下来。一名双脚被垮塌下的墙体死死压住的中年妇女的耳朵被砸掉,她的小姨子则不离不弃地一直守护着她,两人最终也得以生还。

小鱼洞村村民游泳则为自己家里没有人员伤亡而感到庆幸——他的房子片刻倾塌,一无所有。游7年前曾经当过兵,退役后现在当地联邦制药厂工作。当他听说自己退伍前所在的部队已经开赴银厂沟后,他自发组织了老兵突击队。作为一名自愿者,他带领着20多名老兵在购买了几件方便面和200个馒头后分发给灾民,然后找到老部队自发开始救援。“磁峰的情况我不是很清楚,毕竟没去,但是据进山救灾的人说,半条街没有了,那里与都江堰接壤,而且离震中位置更近。”游泳说。游家里也受了灾,地震之下更加一贫如洗,但是妻子还是支持他上来救人。“我没有丢老兵的脸。”游眼睛里泛着泪花。

来自胜利油田的何东也成为临时组成的救援群体的一员,何的家远在山东东营,地震时正在彭州经营着自己信息自动化方面的生意。这个机灵的小伙子在路上拣到了一辆破烂的自行车。他很乐意用这辆自行车为逃难下来的老人和孩子驮载行李,而他周围素不相识的男人们也乐意轮流和他替换推车。来自成都,甚至上千公里外北京的救援人员四川出现了。四川迈普通讯组织了救援物资,14号开始在彭州一个村一个村地分发,员工在成都排队献血。

“这时候人的善的一面就表现特别多。”迈普通信副总裁罗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