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台卡车,十几名工人,一个30多平米的房子被分割成两间,一间做厨房,另一间算是办公室和宿舍——这就是夏桂林和他的六名战友开在江西南昌的“参战老兵搬家公司”。

越战老兵的商业战场

来源:商界  |  作者:吴嘉雯  |  阅读:

 

五台卡车,十几名工人,一个30多平米的房子被分割成两间,一间做厨房,另一间算是办公室和宿舍——这就是夏桂林和他的六名战友开在江西南昌的“参战老兵搬家公司”。

往常忙碌了一天之后,夏桂林总习惯和战友们聚在一起,一边咂上两口白酒,一边说说当年打仗的段子,或是在宿舍里打牌消磨时光。可自从今年八月,一组“对越自卫反击战老兵们搬家维生”的照片在网上曝光以后,夏桂林们的生活就变得不太一样了。

最近,夏桂林在宿舍里牵了根网线,还换了能上网的智能手机,只要一有功夫,他就上网看看网友们的留言。他拒绝很多媒体的采访,原因是网上有一些“刺耳的声音”,让他感到无所适从,有些后悔当初被曝光。

“我是一名军人,有过当英雄的梦。但现在我只希望能多挣点钱,为这几个老战友们买上社保。”

我是一个兵

南昌人有个习惯,就是必须在黎明前搬家,寓意生活越过越亮。为此,老兵搬家公司常常凌晨4点就要开始准备发车,往往清晨6点多,天还没亮,老兵们就要起床干活,开始一天辛苦的工作。

“联系客户、开车、搬家……这些活都要做。”但与其他搬家公司不同的是,每次出车前,“总经理”夏桂林都要把自己参战老兵的纪念帽放在车前,不仅如此,他每天都穿着“参战老兵”的统一服装,并要求其他老兵也这么做。他说,一来让客户对公司产生信任感,二来,“我们是军人,更要让客户看到我们的精气神。”

——军人,对这群老兵来说是个神圣的称谓,曾经寄托着他们的光荣和梦想。

采访中,老兵杨正根向记者展示了从头颅中取出的一块弹片,他说,还有一块至今残留在头部,“那个弹片压着一根脑神经太久了,如果贸然取出,可能会有生命危险。”以至于直到现在,他还常常头痛难当。

“看来它是得陪我入土了。”跟老战友们聚会时,杨正根常常这样说笑。

1979年,21岁的夏桂林参加了对越自卫反击战,担任一名汽车运输兵。与夏桂林一同并肩作战,同为汽车运输兵的还有孙多根、杨正根、文拥军、熊仕银、邬志峰、黄建生等六名战友,均来自江西南昌。凯旋之后,夏桂林和战友们被分配到不同的单位。从那时起,参加南昌老兵每月一次的战友聚会,就成了这群人雷打不动的习惯。

在当年,国家安排了稳定的工作,年轻的士兵更是姑娘们最心仪的结婚对象——似乎跟了部队下来的人,人品信得过,前途也有保障。但,这保障保得了一辈子吗?

谁也想不到,30多年后,年近六旬的夏桂林和他的战友们,几乎全部下岗或失业。又一次令人唏嘘的聚会中,曾经远离南昌、独自去海南闯荡的战友文拥军回来了。夏桂林本以为,这小子当年抛下分配的工作下海,现在应该衣锦还乡了吧,没想到,当年那个积极乐观、有着雄心壮志的文拥军如今却妻离子散,穷困潦倒,顶着一头乱蓬蓬的头发和一张全是褶子的脸,老了好多。

“这就是我们最后的人生?”夏桂林不由得感到心凉。他心里不止一次地这样问自己。

对于这些没有钱,没有权,更没有其他生存技能的老兵们来说,当年分配的单位效益不好,生活没有一点保障,而开车是军队留给他们的唯一谋生之道。既如此,能不能搞个搬家公司,靠双手养活自己?

2012年8月,55岁的夏桂林牵头,拉着当年的六位老战友,每人出资1万元,合伙开起了 “参战老兵搬家公司”。他把自家那套只有30多平米的房子“贡献”出来。于是这个只有一个上下铺床,和一个办公桌的地方,就成了老兵们的办公室和宿舍。夏桂林的儿子虽然极力反对父亲靠苦力挣钱,却拗不过父亲,只好尽量帮助老兵们在网上、报纸上打一些广告,招揽生意。而公司的业务就靠座机、手机这种最简单的方式获取。

夏桂林当然知道儿子的担忧。但他觉得,自己就算拮据,也不能眼看着这帮兄弟日子难以为继,“我们的关系比亲兄弟还要亲!总得为他们做点什么吧?”

 

有尊严地活

这个简单的初衷,似乎并没得到所有人的理解和尊重。网上“刺耳的声音”里,有说夏桂林们炒作,也有说“参战老兵”就是个噱头的。

事实上,当初为公司起名字的时候,几位老兵各抒己见,商量了半天也没有统一意见。这时文拥军冒出一句,“听说大车进城时都容易被交警拦。我们又没有交警队的关系,车要是被扣了咋办?”顿时,谁也不吭声了。

夏桂林也一直在考虑这个问题,他唯一能想到的办法就是,把大家“参战老兵”的身份抬出来,希望能以此博得交警的同情。关键是,战友们能愿意吗?要知道,从前这个身份是大家的骄傲,现在却要拿它来换取生计。想到这里,夏桂林自己心里都五味杂陈。

然而最终,现实还是压下了老兵们最后一点点骄傲,“参战老兵搬家公司”正式营业了。一辈子没有勇气创业的夏桂林,就此成了“夏经理”。

有时,搬家货车由于体型过大,很多路段常常不允许通过,被交警拦下是家常便饭。如果拦下老兵们的是位老交警,他们还能凭借身份博得一丝理解和同情,跟老交警一块儿抽根烟,然后对方挥挥手说,“快走吧!看你们一天过得也不容易。不过下次别在这个时间段走了。”但“不幸”碰到年轻的交警,根本不买这群老兵们的账,该罚就罚,毫不留情。

对此,公司开了一年多,夏桂林也习惯了。只要碰到年轻交警,一句软话也不讲了,“认罚吧!总比求爷爷告奶奶的好。”

他们有他们最后的尊严。

2012年至今,“参战老兵搬家公司”除去所有日常开销和工资,结余两万元。“第一年没亏本,算不错了。”夏桂林说,新公司没有固定客源,资金紧张,没什么竞争力。

于是,曾有老兵提议贷款。

那段时间,夏桂林几乎跑遍了南昌当地所有银行,却没有一家愿意给他们发放贷款。原因再简单不过,第一因为他们没有抵押物,没有担保人,第二,由于年近六旬,没有偿还能力——这还是服务态度好一点的银行工作人员告诉夏桂林的,事实上,大多数银行对他都是爱答不理的态度,他的贷款申请往往是石沉大海,杳无音讯。

“因为我们在银行没有人。”夏桂林仍然把贷款的不成功,归结于人脉的短缺。只可惜贷款不像躲交警,这群老兵们没有一点办法可想。

那为什么不求助于那些有这方面关系的战友呢?事实上,南昌老兵每月一次的战友聚会里,不乏一些在当地市委、事业单位中担任要职的战友。但,夏桂林却从来没有想过去求助于他们,“不想给他们添麻烦,毕竟人家现在坐上那个位置不容易。我们怕给他们掉价了。”

公司日常的事务,除了夏桂林主要打理之外,从海南回来的文拥军也帮忙打理一些。比夏桂林小两岁的他,更急于把公司打理好,好多挣些钱,给自己快30岁的儿子娶个媳妇。所以,他更急于考虑公司今后的发展。

就在记者采访前几天的战友聚会上,在银行担任要职的一位战友也到场了。文拥军原本打算把公司的情况给对方说说,看看有没有贷款的可能。可是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他最终还是没开口。

“做不了七个人的主啊”,文拥军说。事实上,七位老兵早已达成统一意见,就是绝不给其他战友添麻烦,无论多困难。

老兵搬家

让夏桂林们比较欣慰的是,最近公司的生意慢慢有了起色。“现在生意慢慢好起来了,多时一个月就能拿到3000元至4000元。”

客户往往在选择搬家公司时,都会优先考虑“参战老兵搬家公司”,很多客户看见老兵们汗流浃背,常常主动买水、买饭给他们。更有一些年轻人在网上看到关于他们的报道后,专门打电话来照顾生意。

夏桂林说,现在很多搬家公司都会坐地起价,看到客户东西有点多,就会多收一些钱,有的搬运工甚至都会暗地里都问客户索要“小费”。了解了这些情况,夏桂林不时地提醒着自己的工人们,“一定要按规矩办事。钱可以不赚,但绝不能砸了咱们老兵的口碑。”因此公司开门一年多,从未发生过一次这样的情况。

不仅如此,“参战老兵搬家公司”开办一年,已经有了5台卡车和十几名工人,聘请的搬家工人大多都是来自部队的退伍军人。夏桂林要求他们保持在军队的作风。比如,他要求大家把每一次搬家都当做执行任务,不拖沓不挑拣,务必以最快的速度完成工作。又比如,搬家看起来是体力活,但其实也是有技巧的,老兵们干得不能比小伙子们差。

搬家虽然辛苦,但同是部队出身的老兵们,闲暇时候也总是聚在一起,谈论那些共同的记忆,他们每天在一起的时间甚至比和家人还要多。而宿舍,已经成了夏桂林的另一个家,忙碌一天下来,晚上收工回到宿舍,他第一件事就是把参战老兵“纪念帽”放好。到现在,曾经身为军人的他们,还是把有关部队、战争的所有物件看得非常珍贵。

接受记者采访时,这位平日里不善言谈的老兵,无论是过去战场上的事情,还是公司的现状,他都是喝几口白酒再说话,始终面带微笑。直到记者问到家庭,他才想了想,第一次把头转向窗外,说了句,“说多了,总想流泪。”

从文拥军的口中记者得知,原来他们现在用做办公室的房子,是夏桂林80多岁的老父亲留给他的房子。他的老父亲至今还在一位亲戚的厂里给人家看守大门。由于生活不济,无法给老父亲提供一个安详的晚年,这成了夏桂林内心最大的遗憾和内疚。

每周,不管生活有多少琐事,工作有多么繁忙,夏桂林都要抽出时间至少去看望一次老父亲。这些年,夏桂林很少流泪,但作为亲密战友的文拥军看得出来,“他的眼泪都往心里流。”

夏桂林的老婆给亲戚做保姆带小孩,儿子小夏虽然考上了公务员,但工资微薄,婚姻大事依然没有眉目。夏桂林不想停下来,也不能停下来。就算能抛开自己家里所有的因素,他也不能眼看着身边的这些老兵弟兄四处打零工,靠着国家的救助艰难过活。

“国家只是让你活着,但是我们想活得好一点。所以我们创业,自力更生。”文拥军在采访结束时说了这样一句话。

他们是老兵,在这个金钱社会里,他们活得不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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