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恩•麦克尤恩(Ian McEwan)的新小说《追日》:精巧的设计,高绝的境界,精湛的表述。有的书蹩脚却诱人,而这本书是完美无瑕到让人无动于衷,如此精雕细琢的,实在挑不出什么错。

一本过分完美以至于让人痛苦的书

来源:纽约时报中文网  |  作者:Walter Kirn  |  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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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英)伊恩·麦克尤恩

译者: 黄昱宁

出版社: 上海译文出版社

出版年: 201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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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艺术性负罪快感的荒诞美学角度看,有些书和电影烂到了一定程度——粗糙的构思,卑劣的动机,化作恶毒的文字——结果反而会挺不错。伊恩·麦克尤恩(Ian McEwan)的新小说《追日》却是另一个极端:这书实在太好了——精巧的设计,高绝的境界,精湛的表述——结果却很差。有的书蹩脚却诱人,而这本书是完美无瑕到让人无动于衷,如此精雕细琢的乏味,可以和罗马式大教堂一较高下。实在挑不出什么错,以至于反过来也找不到什么特别对的地方。这是本令人仰视的书,只是读起来有种高尚的痛苦。

追日》讲述的是迈克尔·比尔德(Michael Beard)的故事。这个得过诺贝尔奖的英国物理学家正惬意地享受着他的中年生活,四处作着收费高昂的演讲,是各种富有声望的理事会和评委会的成员,还在一个政府背景的学会任名誉会长,该学会致力于用新型“绿色”电力技术来遏制全球变暖,比尔德对这些技术不报什么希望,但也乐于收了钱帮着做推广。无论从天性还是经历看,这都是个玩世不恭的人。他的声望以及这声望带来的生活(仿若门萨学会开了一场永不休止的红酒奶酪招待会,总是少不了饭桌上的高谈阔论和衣帽间里的卿卿我我),这一切靠的都是当初年轻时的一种科学洞察力,这种洞察力后来再也没在他身上出现过,他心里清楚,今后也不会有了。也许是想逃避这种自鄙的窘境,他任由自己变成了一头怪兽:五次婚姻,没有孩子,身材发福,酗酒,道德沦丧的唯我论者,且建立了一种前哥白尼式的信仰,认为整个宇宙是围着他转的。在贝娄(Saul Bellow)和罗斯(Philip Roth)的作品中经常能见到这种醉生梦死的知识分子,和比尔德很相似,他们的人生在各方面都已经到了接受惩罚的阶段:无论是爱情、事业、精神,还是身体。究竟是什么人,以何种方式,用什么样的象征意味,来发起全面的讨伐攻势,是这个故事仅存的悬念。

追日》之所以变成了这么一本崇高的空谈,就是因为它对这些挑战的回应太过轻率,作者的把握是如此的游刃有余,把挑战都变得没个挑战样了,倒像是语文考试里的几道题目,被作者生造出来用于彰显他自己的能耐。这是比尔德的故事,但对麦克尤恩来说,它就是一辆车,他要开着这车,把一个代小说大家、胸怀大志的公共知识分子该走的路都走一遍:把小说个人化,把个人政治化,其他的统统诗化。这一点是通过比尔德暴露出来的,他的创造者在他身上添加的邪恶元素——冷漠、倦怠、贪吃、虚伪——准确地戳到了本书所控诉的这个社会的痛处,他威胁要用人类的狂妄所产生的温室气体把人类自己烤熟。一个虚构人物不可能对自身在主题中的功用有太多了解,因此比尔德对这一切都毫无知觉,顶多自认是一个丰富多彩的怪人。然而读者会看到他的真面目:一个肚子里塞满了哲学“败絮”的人物,基本上没有能力模拟出有血有肉的行为。

追日》从头到尾都没什么血肉,尽管它没少花力气摆出一副和生活有关的样子。故事的结构有点像填字游戏,纵横排列着一些小空格,麦克尤恩会通过风趣的谜语来帮我们填空——以谜语的难度看,作者是很瞧得起我们的智商的。这个猜谜过程中的滑稽和理性是令人愉悦的,但到了一定时候,刻意的预谋就会和那些冒冒失失的恶俗幽默一起,变成难以忍受的做作。

就拿比尔德那次声势浩大的北极之旅来说吧,在这次旅行里,他和一帮达沃斯级别的思想精英将亲眼见证,在这个富含石油和煤炭的星球上,浮冰逐渐缩小,动物岌岌可危。这个段落激发了一种很有分寸的滑稽,既不意外,也不自然,多数时候枯燥得像张图表。环保大士们的雪橇车噗噗冒着二氧化碳,惹火了一只濒临灭绝的北极熊,零度以下的冷风穿透了比尔德的衣服,冷却了体内过于火热的力比多,以至于他感到自己的阴茎被冻得断了下来——反正他是这么以为的,直到最后脱了衣服我们才知道,裤子里那个物体(就是一管被冻得硬邦邦的唇膏而已)其实是比尔德对阉割的无意识恐惧被具实地表达了出来。与此同时,一个存放靴子和手套的储藏室变成了标准的霍布斯式丛林,这些照理说应该宽容大度的公费旅行者到了这里,却纷纷偷最好的装备留给自己用,把他们个人的生存置于团队之上,也证明人的无私姿态是多么虚假。

这是《追日》中的典型场面,这部小说就是用高概念的片段和研究生水平的思考实验组装起来的,它用这些东西构成一个个戏剧场景。这些场景,单独去看都是可以接受的,可一旦环环相扣形成叙事,就越过了一条关键的界限:原本是在主动营造悬疑,现在则变成有悬疑却死也不肯解释清楚。写《追日》时,麦克尤恩不甘心只是讲故事,非要同时附送一个真相给你,没完没了,欲罢不能。看来他很信得过自己的文字功力,以为这套把戏玩多少遍我们都不会发现。

从北极回到伦敦,比尔德发现学会里最有前途的那个学生正悠闲地待在他家里,他和比尔德的老婆上床了,在这之前我们已经知道,不忠的妻子和给他们家装修房子的那个身材健硕、有暴力倾向的工人也有暧昧关系。起初的冲突不出我们所料,也是任何一个合格的小说家都能做到的,不过很快就变异成了一场充满感官刺激的对决,只有麦克尤恩才敢这么干。自知理亏的奸夫乞求比尔德的原谅,不过切入点不是人情世故,而是他们双方都对环境恶化忧心忡忡,理应把儿女情长暂放一边,携手为这个星球做一些有益的事。然后这学生像马戏团小丑一样摔倒了,他是在一张北极熊皮毯上——让人站不稳的物体表面千千万万,他偏偏选了这个——滑倒的,脖子致命地磕到玻璃桌面的边缘。这场凑巧发生的祸事算什么,反讽吗?或者根本就是个笑话?只不过不好笑?麦克尤恩这是在写什么类型?极客悲情小说?读者还没来得及陷入这个困境,比尔德就已经抄起一号情敌,那个暴戾、妒忌的工人留下的一把大榔头,把二号情敌的血抹在上面,就此成为一个罪犯。作为情节安排,这个举动起到了原子裂变般的作用,迄今为止我们看到的是一系列关于道德哲学以及其他一些重大命题的教程,只是伪装成人物研究的样子,然而此刻它的上方升起了悬疑的蘑菇云。家族徽章般的毯子和很方便取用的锤子撞在一起,一切都为之改变。装修工无辜入狱,让人猜想有朝一日可能会回来复仇,结束比尔德的好名声。同时它又让这个没落的天才趁机将年轻人的研究据为己有,将其变成一种划时代的太阳能电池,只要能筹集到足够的钱来完善它的设计并投入批量生产,比尔德将从过气的科学家摇身一变,成为全人类的救世主。

从这只大钟开始计时,直到它最终发出骇人的巨响,麦克尤恩的这部关于衰败与堕落的小说,变成了衰败与拖延的一个案例研究,用来展现他是多么擅长摆弄丝般润滑的句子,构织奏鸣曲式的段落。这是一场技艺精湛的无聊演出,仿佛一帮歇赛期奥运选手组成的冰上芭蕾巡回表演团,有着过度编排的枯燥。性爱场面不少,只是把抒情和露骨细节这么虚张声势地融合起来,看着让人反胃。那段抽水马桶的描写也有这个效果,原因差不多,感到恶心的比尔德趴在马桶前,希望吐一吐能舒服些。为了让自己吐出来,他低头看着马桶里,想象“另一个人的粪便形成的巧克力阿拉伯图案。”这大笔一挥写下的粪便恶趣味,不但从语言上看已经过时,而且视觉上也是不准确的,你可以自行拿实物来对比一下。“阿拉伯图案”(Arabesque)指的是伊斯兰文化中的那种曲线交织的设计元素,这个文绉绉的美好词语在污秽的场景中可能的确是营造了一种扭曲的不协调,不过只字未提什么排泄物。

 在《追日》里,麦克尤恩的优美文笔犹如一位蓝带(Cordon Bleu)厨师,在焦糊干巴的肉上浇一勺油腻浓稠的酱汁,帮助读者把这顿难以消化的饭吞咽下去。比尔德的沦落突然之间显得如此俗套和刻意,以至于当故事的高潮到来时,既没有“在所难免”的感觉,也没有畅快的释放,只是感到压抑和模式化。在荒凉的新墨西哥沙漠上,比尔德即将启动这个有望拯救世界于水火的神奇机器,他这充满警示意义的糊涂人生曾经激起的种种毁灭和愤怒,此刻准时涌了上来。期待已久的灾祸爆发,成为这部精心打造的教程案的最后一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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